《[七五]多情却被无情恼》DrTwins 一座山,一个庙,一桩隐藏的凶案,一段不能说明的感情。 萍儿在青山遇到了一个人。 他是萍儿生平所见最英俊的男人。一身蓝衫,一柄长剑。当他淡淡一笑,满山苍翠都为之失色。 他也是萍儿生平所见,最孤独的人。 展昭于公务之暇往青山一游,聊以遣怀。本是寂寞旅程,却不成想,遇到了一只山中精灵。 精灵懵懂无知,就像是这座青山的化身,生机勃勃、令人心动。 内容标签: 七五 花季雨季 三教九流 历史衍生 搜索关键字:主角:展昭,萍儿 ┃ 配角:白玉堂,莲儿 ┃ 其它:七侠五义 第1章 (一) 细密的雨丝斜斜打在林间的草木上,淅淅沥沥的声音便一直萦绕在耳畔,像是曼声低吟的哀曲似的。展昭沿着山间的羊肠小道匆匆迈着脚步,他一手捞起衣裳下摆,靴子踏在泥泞的路上,不时溅起一串串水花。 这里是青山。满山苍翠也算不负此名。时值盛夏,山林中的树木花草更是愈发茂盛起来,显出一派勃勃生机。展昭本是打京城来的,到青山县有些公务要办,不过衙门做事总是拖拖沓沓的,三五日便能办好的事情拖上半个月也不算稀奇。县衙里的主簿便与展昭介绍了几处本地的风景名胜,还同他说:“大人好容易来一趟,总要去青山看看,那里是个避暑的好去处。半山腰还有一座青山寺,虽然算不得香火鼎盛,但也是个清净的去处,风景是极好的。” 于是,展昭便来了。 只是不想,这出门前早已停了的雨,没过几时却又下起来。展昭没有打伞,只是戴着斗笠,眼前是清亮透明的雨幕,被山中的浓绿竟似也染得有几分泛青。他在弯弯曲曲、蜿蜿蜒蜒的山路上走了几里,便看到一个小亭子错落在一处山崖下,亭子四角高高飞起,像是一只展翼将飞的怪鸟。这亭子竟也是墨绿色的,与这深山、这林子都融为一体似的,在雨中显得色调相适、怡然自得。 走到近处,展昭才看见,亭子里原来还有几人也在避雨。他们大概是跑江湖的戏班子,也不知到这山上来做什么,许是到寺庙里去唱戏的吧。亭子的角落里堆着些破旧的箱笼,还有几杆长|枪、花花绿绿的彩旗一类的。一只褐色短毛的小猴被栓在一旁,正灵活好动地走来走去。 亭子里或站或坐的,一共有五个人。一个木讷的中年男人正坐在正中的石桌旁,穿着跑江湖的浪子们常穿的麻布衣,手里却拿着一卷书低头读着。他的身旁是个浓妆艳抹的妇人,看着年纪大约也不小了,低头蘸了鲜红的凤仙花汁给自己涂指甲。 还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,长得结结实实的,他在一旁检查一应行李。这孩子浓眉大眼的,红润的脸膛十分健康,他抬眼看到展昭一路走过来,便高声喊了一句:“莲儿、萍儿,别乱跑,仔细撞到人!” 展昭低了低头,就看到亭子里一对不过十四五岁的双生姐妹正嬉戏打闹。两姐妹长得一模一样,竟还穿着一式的胭脂色衫子,映衬得肤白似雪。她们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种少女们特有的窈窕体态,这两个女孩子其中一个活泼些,正开怀大笑着。她也不知抢了另一个安静些的姑娘什么好东西,正蹦蹦跳跳地躲着,一手高高举着。 她既没看见走进亭子的展昭,听见了兄长的呵斥也没能反应过来,就这么莽莽撞撞的,竟一头撞进了展昭怀里。这女孩子年纪不大,身量矮小得还不及展昭胸口,像是山中懵懂无知的精灵似的一下扑在展昭身上。她自己又慌又乱地想要避开,反倒没有站稳,猛地朝后倒去。 展昭一贯是好脾气的,被这孩子冲撞了也没有动怒,还笑着伸手扶了这活泼的少女一把。那女孩子仰起脸来,正巧看到展昭眼中的笑意,竟害羞得涨红了脸。只见她猛地一扭头跑回了孪生姐妹的身后,又偷偷攀着姐妹的肩膀,探头露出一只黑亮的眼睛来。 “哎呀,看这小妮子不长眼睛,竟冲撞了公子。”那妇人闻声抬起头来,看见这边的情形,赶忙站起来歉意地说道,“还望您不要见怪,这孩子野惯了,实在不懂规矩。” 展昭便笑着摆手道:“哪里的话,不碍事的。”他见桌旁已坐了那一男一女,自己便到一边的木头长椅上坐下来,又偏头去看雨中黛色的远山。 “您也是到青山寺去的吗?”那妇人过了一会儿却在一旁搭话,像是有些好奇似的,“今天这雨下得可是不巧了。” “可不是。”展昭把头扭回来,客气地说道,“不过毕竟是夏日,雨说下就下,想必一会儿就会停了。” 他说着,却看到那撞了自己的女孩子终于大着胆子探身出来,结果正对上他的双眼,顿时像受惊的小动物一样又缩了回去。那挡着她的女孩子正低着声音数落她,想来是做姐姐的,说话时也摆出长辈的口吻来,殊不知听来真是天真可爱。 过了一会儿,那少年已把东西打理好了,便也坐到石桌旁,他歪过身子来和展昭说话:“您是打哪儿来的啊?听口音不像是本地人呢。” “打京城来,但我倒不是开封人士。”展昭自己年纪也不大,顶多比这少年大个七八岁,正是二十出头。旅途寂寞,他也乐意有个年纪相仿的人陪自己说说话。 少年闻言脸上流露出艳羡地神色来:“我看您一身气度不凡,就说您不是这小地方的人。京城比这里大多了吧?我听人家说,京城连晚上都是热闹的,灯火通明,很是繁华呢。” 展昭听了这话,便随口讲了几句京城的风物,竟惹得一旁那两个女孩子也听得认真起来。原先还躲在姐姐背后的女孩子再次探出头来,展昭故意不去看她,她便大着胆子站了出来,只是白瓷一样细腻的脸颊上染了胭脂似的薄红。 那少年也谈了几句他们的戏班子,原来他们也不是本地人,不过是走江湖的戏子,四处为家罢了。那男人是戏班班主,和妻子一起带着他们几个走南闯北、挣些糊口的钱。他虽然是夫妻两个的儿子,那对孪生姐妹却不是,只是买来从小养在身边,和亲的也没什么区别了。 他们这样天南海北地闲谈,许是展昭平易近人,并未因为对方只是操下贱营生的戏子便心生怠慢,言谈之间倒也亲密起来。再过一会儿,雨终于停了,几人便起身接着朝山上爬去。 展昭是习武之人,脚力很快,几步就将那些人远远落在后面。他呼吸着山间清新的空气,只觉得心旷神怡,多日来胸中的郁闷似也为之疏散一空。再走了一阵,身后却响起一阵匆忙凌乱的脚步声来。 是那个小女孩,展昭停下脚步回过身,就见到她从一片苍翠浓绿中蓦地钻了出来。可是她见到展昭停下脚步,反倒也不再往前了,只是扶着一棵树喘着气,一头浓密乌黑的长发梳成双髻。这样看去更孩子气了。她还背着一个不算大的箱笼,整个人被衬得愈发小巧。 “你怎么不走了?”许是见展昭停步不前,反倒站在原地回头看她,那女孩子窘迫起来,却又大声问道,“还不到呢,离青山寺还有一段路。”她的声音清脆得像是风中的铃声,又有一种童真的味道。 展昭于是笑起来,他问:“那你怎么也不走了?” “因为你也不走了呀。”少女坦率天真地答道,带着一种江湖儿女的随性,不过并不让人觉得粗鲁。 展昭于是冲她招了招手,道:“你过来,这山路陡得很,我们一起走,我还能扶着你。” 女孩子涨红了脸,却撩起裙角真的小跑着过来了,她落后展昭半步,埋头跟着他往山上走去。展昭要替她提着箱笼,女孩子却不肯,推让了一番,到底还是被展昭将行李拿去了。两人静静地走了一阵子,只听她忽然小声说道:“我叫萍儿。” “我姓展。”展昭点了点头随口应声,一路都留心着,他抬着胳膊虚虚扶在萍儿的身后,只怕她在湿滑的山道上摔一跤。 “那我能叫你展大哥吗?”萍儿有些害羞地问道,她抬起脸,湿润的大眼睛像是蒙着一层雾气的黑宝石一般。 展昭点了点头,于是萍儿带了几分欢欣地这样喊了他一声,随即打开了话匣子一般,竟自顾自地开始讲起自己的事情来。她颠三倒四地说着小时的事情,虽然她现在也仍是个孩子。那些童年的趣事,诸如为了偷吃糖果被班主打了、爬到树上却下不来了之类的,仿佛离展昭已经遥远而不可及了,可是这会儿他听萍儿讲着这些琐碎的事情,却有一种怀念的意味从心头升了起来。 “啊哟,只顾着我自己说了。展大哥你呢?”萍儿讲得有些口干,她抿着嘴抬起头去看身边高大的青年。 展昭迟疑了一瞬,说道:“我小时候没那么多有趣的事情,总是练功,不过练得不好也会被师父教训。” “哎呀,可不是呢。”萍儿像是起了惺惺相惜之意,“我也总被师傅打板子,唱戏真得好难,我到现在翻筋斗还不怎么利索呢。” 展昭不禁笑了起来。 “好啊,你是不是在笑我?”萍儿见状喊起来,有些愤愤的,“你果然在笑我了。我不要睬你了。” 然而没过一会儿,她却又忍不住说起话来,讲小时候那些可笑的事,总也说不完似的。可是再走了几里地,青山寺的轮廓便隐隐约约可以从林间见到了。 这是一座偏僻冷清的寺庙,灰色的砖墙从山腰圈出一片总算不那么绿的地方来。寺门口栽着一株不知几百岁的柏树,屈曲盘旋的虬枝攀上了低矮的围墙,到底还是将苍翠带进了佛门净地。 萍儿要在庙门口等候其他人,展昭便将箱笼放在她脚旁,自己先进去了。在知客僧那里捐过香油钱后,披着袈裟的小沙弥便将展昭引入了大殿。展昭素来是不信佛的,只不过既然来了,便也应当诚心礼佛,因此还是在佛前敬了一炷香。这里檀香袅袅,后殿隐隐还传来僧人们唱经的声音,有着禅刹特有的宁静。 展昭从蒲团上起来时,心中仿佛也没了许多俗世烦恼,他端详着佛像慈悲的面容,半晌才抬步离开。之后小沙弥将他引到了寺中的一片客房前,这是一个很大的院子,中央有个荷花池,里面菡萏开得正盛。 有一个女人正坐在荷花池边,倚着一旁的垂柳正痴痴地望着满是莲叶的池塘。她看上去有三四十岁了,脸色却苍白得很,像是重病缠身似的。一身素白的衣裳令她看上去有些孤高冷傲,然而无疑,她面容姣好,美得叫人移不开眼。 “她也是本寺的客人,”小沙弥似是看展昭朝那面望去,便多嘴解释道,“已在这里住了几个月了,捐了很多香油钱,也不知是哪家的阔太太。只是住持说她病得太重,已活不长了,想来是在这里等死的。”他说着似乎意识到背后议论人家不大好,便双掌合十,念了一声佛。 展昭心里不免有些唏嘘,虽说这小沙弥猜测那女人是有钱人家的夫人,展昭却能从她身上看出几分风尘女子味道来。他无端有了些遐思,进了房间后,眼前仿佛还有那个女子苍白瘦削的身影。 那小沙弥奉上香茶,便匆匆退下了。这充作客房的僧房虽不局促,却也不甚宽敞,细木格窗上糊着的窗纸也已陈旧得泛黄。除去一张木桌,这里便只有一张竹塌,几个蒲团罢了。因为建在山上,木质的家具总是泛着一种潮湿的水汽,仿佛摸一把就会沾上满手的水似的。 摘去斗笠,解下微湿的斗篷,展昭总算松了一口气。他推开一边的窗子,混合着雨水、泥土味道的风便扑面而来,将屋里陈旧的气息吹开去。展昭靠在窗边,忽然看到了那个荷花池,看到了满池盛开的莲花,也看到了那个白衣女人。 不知怎的,他的脑海中闪过萍儿天真地笑颜来。展昭笑着摇了摇头,移开了目光,随手翻起搁在榻上的一卷佛经来。 作者有话要说: 短篇,2万左右。 第2章 (二) 山中的暮色往往更早降临,那片郁郁葱葱的山林在晚霞中显出一种别样的美来,仿佛那浓烈的翠绿在橙红的霞光里也能相得益彰似的。又过了一会儿,便连这点余晖也不见了,群山笼在一片苍茫的夜色中,遥望过去形状古怪而又狰狞。 再过一阵子,夜深了,夜色便更浓了。寺里静悄悄的,明火都已熄灭了。展昭的房里却仍旧点着一支蜡烛,那红烛在古拙的青铜烛台上静静地燃烧着,跳动的、昏暗的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一旁的墙上。 戏班子里的那伙人早在白日便也搬进了这院子里,很是闹腾了一阵子,展昭还听到萍儿的声音间或响起,脆生生的。不过现下,一切都已静下来了。远处的山林随着晚风一阵阵地起伏着,沙沙的声响仿佛要催人入睡一般,平静而又祥和。支起的一条窗缝中不断送进清凉的风来,没有一丝暑气,反而沾着淡淡的暗香,与室内的檀香混合成一股好闻的味道。山中原本便要凉爽一些,更何况今日还下了雨,便更是一点也没有盛夏的酷热与难熬了。 但是展昭总也不能入睡,他的精神仿佛还像白日那样活跃着,思绪纷乱地从心头涌出,搅得他不得安宁。展昭在竹塌上翻了个身,手背却触到冰凉的金属,那是他佩剑的剑鞘。上面的花纹展昭闭着眼也能摸个清楚,好比日日夜夜陪伴自己的兄弟、知己,是最亲密不过的伴侣。 屋里原有淡淡的香气,但展昭这会儿却好似又嗅到了冰冷的铁器的味道,混合着血腥气。他不由皱起眉来,英俊的脸庞显出些许痛苦的神色。就在这时,忽然有低回婉转的笛声远远地传入耳中,展昭不由得翻身而起。 夜仍是寂静的,只有虫鸣唧唧,因此那幽咽的笛声也就格外清晰。展昭披衣到窗前站定,笛声在耳中听得便更清楚了些。他阖目听了片刻,忽地忍不住便弹指将不远处桌上那只红烛打灭。屋子里顿时暗下来,片刻后,如水一般的月色洒进屋里,似乎在无声地与那笛声相和。 展昭只觉心神一松,那笛声宁静悠远,自有一种空灵在其中,仿佛为这山川钟秀所晕染一般。如今灯火已熄,这悠扬的曲调便如流淌进人心了一般,轻易抚平了展昭心中的烦闷不安。 然而那悠扬婉转之中,却似乎又有些哀而不伤的意味在其中,清冷如这月光一般,却又琉璃般透彻。 展昭终于忍不住伸手将窗子抬起一些来,朝着院中望去。果然,荷花池边坐着那白衣的女人,微微垂着头,正将一竿竹笛凑到朱唇边吹奏着。她瘦削的背影单薄而寂寞,纤细的腰肢在月色中盈盈不堪一握。 忽然,这女子似有所感,偏头朝这里看过来。笛声一顿,而她的面容在夜色中显得更为朦胧,比之白日里那种惊人的美艳,又多了些超凡脱俗的气质。那双琉璃一样剔透的眼眸望了望展昭,清冷得一如月色。 展昭并未慌张错开目光,反倒大方一笑。似乎这举措使得那女子心中开怀,竟也报以淡淡一笑,她复又抬头望了望月色,便站起来,缓缓沿着石板路走回对面的房间去了。展昭放下了窗子,这幅景象便消失在纸窗之后,只有淡淡的月色仍旧透过纸窗漏进屋里来。 这一夜,展昭终于没有噩梦缠身,也许倒是多亏了那支笛曲。翌日一早,他便起身独自上了寺里的后山。寻了一处清净的所在,舞了一回剑,又挑了一条僻静的小路登了一回山。大概因为舒展开筋骨,身上很是舒爽。 下山的时候,展昭却见到萍儿在一条岔路口,正掂着脚翘首以望。她看到展昭,顿时露出欢喜的笑容来,提起裙摆朝着展昭跑过来。 “展大哥,”她喊道,“你一大清早就不在屋里,怎么到山上去了?” 展昭一面往下走,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道:“练剑。” “啊,我明白了,就和我们练功是一个道理。”萍儿笑嘻嘻地说道,“展大哥练功可真勤奋,我们原本也该趁着早上找个地方吊嗓子的,可是好容易到山上一趟,难得这么凉快,便躺在床上懒得动弹了。” 展昭不由也笑起来,这个女孩子天真的性情总能惹他开怀,那双干净的眼睛仿佛婴儿般纯真,是展昭最为喜爱的。他便道:“总要练功不辍,一天不练,可不就生疏了?” “可不是呢,班主也总这样说,只是我们总偷懒,不肯老老实实听他的罢了。”萍儿走在展昭身边,却仍是蹦蹦跳跳的,言行举止俱是一团孩气。她今日把那身胭脂色的衣裙换了下来,穿了一条青裙,行动间仿佛和山林融合了似的,更像一只山中精灵了。 回到寺里,和尚们正巧下了早课,都三五成群地往饭堂去。萍儿一到人多的地方便害羞似的,匆匆忙忙跑走了。那头浓密乌黑的头发在晨光下一闪一闪的,像是缎子一样。展昭摇头笑着,自己慢慢踱到饭堂,在角落里的一张桌前坐下了。 饭堂里面大多是出家人。戏班子的那伙人坐在一处,萍儿正坐在姐姐身边,余光瞥见展昭进来,窘得涨红了脸咯咯直笑。 简单用过饭,那戏班子里的少年却一个人过来了,表情一本正经的,对展昭说道:“我们今日午后要在寺里搭台唱戏,您若有兴趣,不妨赏光来看看吧。” 展昭于是答应了,又与少年说了几句话,便起身告辞了。 这寺里面大多是佛门子弟,却也有些俗世的客人暂留寺中。除了戏班子,还有那吹笛子的女人,展昭也陆陆续续见到其余的几个客人。其中一个像是读书人,年纪已不小了,蓄着一撮黑胡子。几个武夫打扮的汉子,带着刀枪棍棒。还有些来寺里还愿的本地人,来来去去的,总有那么三五个。 这天上午,因为答应了要去看戏,展昭便留在了寺中。他闲来无事,又不愿闷在房里看经书,便独个儿在寺里闲逛。到礼堂时,还看到戏班子的那几个人正热火朝天地搭台,为午后登台做着准备。 展昭只是住脚看了一阵,便举步往后面走去了。没成想只走了几步远,就又听到身后响起啪嗒啪嗒的脚步声来。他回转身,果然看到萍儿正满头大汗地跑过来,眼睛里闪烁着喜悦的笑意。 “哎呀,我刚才一晃眼看着像你,追过来一看,果然是你呢。”萍儿气喘吁吁地笑道,她像是十分高兴似的,一边抹着脖子上的汗水,一边仰脸看着展昭。 展昭有片刻的晃神,他这才猛然意识到,不过短短一天的工夫,这个小女孩便热忱率真地表现出了对自己的喜爱与依恋。不论是昨天在山上她独个儿追过来,还是今早在山腰上候着,或者眼下这样。这个连十五岁都不到的女孩子胆大而又热情,她或许还不能懂得男女之情,却以这种孩子气的方式表现了她对展昭的喜欢。 这事情其实也不稀奇,展昭少年时仗剑江湖,后来又跻身朝堂,曾遇过不少这样的事情。那时他总是不假辞色的,自以为男子汉大丈夫,怎么能留恋儿女情长。可也许是如今心境变了,展昭竟对眼前这个女孩子无端升起几分怜惜之情来,怎么也狠不下心来冷言冷语。 “你怎么不说话?”萍儿看展昭发呆,便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。她的手白皙纤细,圆圆的指甲盖泛着粉红,展昭不知为何,竟鬼使神差地忽然捉住了她的手。 “哎呀!”萍儿唬了一跳,脸一下红起来。展昭蓦地松开了手,自觉失礼,匆匆转过身去,说道:“你怎么一个人过来了,我刚才看你们不是在搭台吗?” 萍儿左手抓着右手嘟嘟哝哝了一阵子,这才道:“我是偷跑过来的,”她说时像是察觉到了展昭的意图,急忙抬起头道,“不要赶我走啊,我好不容易躲一回懒。”那幅模样倒是顶像个孩子了。 展昭忽地又觉得自己多虑了,这么一个小姑娘,他只是把她当做妹妹罢了。于是便带了萍儿在寺中逛起来,穿过空荡荡的一个庭院,绕过菜畦,又从月洞门下面钻过去,忽然就到了一片林子前面。 这片林子整整齐齐的,不像山中野生的树木那样随意生长,一排一排种得很是整齐。他们从林子里钻进去,也没什么像样的路径,便踩着柔软的杂草往里走着。这时,风中忽的送来一阵灰烬的味道,有些烟熏火燎的。展昭心头一动,朝着风来的方向走了一阵子,萍儿在一旁照例安静不下来。忽然,那几座青坟便映入眼帘了。 那是在一棵苍拙的老松树旁,一片低垂的枝叶下。几个隆起的土包上面覆着一层嫩绿的草,还有一片野花开在上头,有白的、黄的和蓝的。 这景象使萍儿蓦地住了口,片刻后,她压着嗓子小声道:“怎么这里还有处坟?看来刚才有人来祭拜过了呢,也不知是谁。” 走到近前,果然几座坟打理得都很好。正中那座坟前立着的石碑上写着“先父姚方公之墓”、“不孝女青菡谨立”的字样。虽然石碑显然已有些年头了,风吹雨蚀的,可却并不破败。坟前还摆着些上供的果品,另有几朵白色的绢花,也搁在那里。一个火盆里的纸钱尚未燃尽,卷曲的灰烬在风中微微一颤便碎成了粉齑,消散风中。 “我们走吧,这里总觉得阴森森的。”萍儿嘟哝道,疑神疑鬼地四下张望着,显出瑟缩的神情来。 展昭回过神来,也觉得不该带这么一个小姑娘来这种阴气重的地方,便拉着她往回走。等到了寺里热闹的地方,竟已时近正午了。萍儿慌得“哎呀”了一声,连声叫道:“竟这么晚了,遭了,要挨师傅的板子了。”于是便连忙跑走了。 这时,展昭恍惚间蓦地生出一种寂寥之感来。他多年独来独往,心中也未觉得有何不好。却在这个盛夏的日子里,看着萍儿跑走的背影,忽然就感到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感伤。 也许真的是老了,展昭自嘲地想。虽然他才不过二十几岁,其实也正是青春年少,却活得像是日薄西山的老人似的,死气沉沉的。展昭忽然明白自己为何也对萍儿有几分亲近了,她身上那种活泼的劲头,不正是自己所没有的吗? 展昭不想承认自己对这种蓬勃生命力的羡慕,然而他又苦笑起来,望着萍儿离去的方向静立了片刻,这才往别的地方走去。 出于某种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情,展昭到底还是爽约了。在礼堂那边传来锣鼓铿锵的时候,他却独自在房中翻看着那本有些破旧的佛经,心里总也不平静。他眼前闪现很多人影,鲜活的、保留在回忆里的,不像是那捧黄土下的枯骨一般。也许是今日在后山突然之间见到了那座坟,引起了这些不好的念想吧。 这样出神了好一会儿,展昭仿佛想要确认什么似的,又起身从行李包袱里小心翼翼抽出了一把刀。黑沉沉的刀鞘仿佛还染着洗不净的血似的,他像是被烫了一下似的松开了手,那柄刀便“当啷”一声跌在了桌上。浓重的血腥味却恍如再次萦绕鼻端,展昭闭上了眼,可是挥不去脑海中声嘶力竭的惨呼,和漫天大火中泼天一般的箭雨。在那炼狱似的地方曾留下了许多人的性命,包括曾经意气风发的那个少年刀客,一身白衣纤尘不染,却在那一夜犹如浴血修罗一般,狼狈不堪,却又杀气四溢。 展昭忽然记起,许多年前,白衣少年曾这样说过:“你这个人看似谦逊有礼、温润如玉,其实骨子里却冷得很。”随即狡黠一笑,“不过你等着,我总有一天要你真心实意把我当成兄弟。” 他不由苦笑起来,那时总也没有想到,自己当真把他当做兄弟,竟是以死亡拉开序幕的。 天色不知不觉已暗了下来,沉沉夕阳的余晖从窗缝中洒下来,在地板上勾勒出一片斑斓光影。忽然,门上被人“笃笃”敲了两下。展昭蓦地从回忆中惊醒,这才发觉室内已暗沉沉的,几乎看不清东西了。敲门声很凌乱,他便连忙起身去打开门,然后就看到萍儿慌慌张张的,浑身哆嗦着从门口挤了进来。她虽已换了一身平常的衣裳,脸上的浓妆却还未卸净,眼角发红,颤声道:“关门,快关门。” 展昭迟疑了一瞬,反倒凝目往门外看去,就见那蓄着胡子的书生正往这边过来。那人带着书生头巾,穿了一身青衫,手里还装模作样拿着一把折扇。他见到萍儿躲在展昭身后,不由一愣,却又笑道:“这孩子怎么躲到那儿去了,过来,来。”说着招手。 萍儿只管两手紧紧抓着展昭的衣摆,用力地摇头。那书生便哄骗道:“怎么,不是要听我念书吗?方才只念了一半呢。” 萍儿只是摇头。书生仍不死心,和声和气地说道:“你到我房间来,我那里有糖果吃。怎么,不想听我念书了吗?我教你识字好不好?” “不用!”萍儿终于开口,鼓足勇气大声道,“我有展大哥给我念书,教我识字,不用你好心!” 那书生笑了,颇为轻慢地看了展昭一眼,说道:“这位兄台看着不像同道中人,只怕没法子给你念《青琐高议》、《绿窗新话》呢。” “的确不是同道中人。”展昭没将这人放在心上,小心护着萍儿,转身“嘭”地一声将门撞上了。 第3章 (三) “先头不是说好的吗,你怎么没来听戏呢?”萍儿方才还怕得厉害,可这会儿却又安安稳稳坐在竹榻上了,她晃着小腿说道:“你这是出尔反尔,君子一言驷马难追,你怎么说话不算数呢。”她仰着脸,残妆使得她看上去不那么年幼了,可是神情却还是孩子气。 展昭将点着的蜡烛搁到桌上,吹熄了火折子。他故意没去看萍儿,淡淡地说道:“闷得很,就没去。” “闷得很吗?”萍儿歪过头来看着展昭,她见展昭将烛台随手一搁,又忍不住说道:“小心些火,听本地人说,前几个月县里有一个大户人家就是倒了烛台,偌大的宅院给烧得干干净净,上下几百口人都没逃出来呢。” 展昭只一笑,并没将这话放在心上。他在桌旁坐下,远远看着萍儿,也没问方才的事,只道:“你们唱完戏了?” 萍儿便点了点头,又道:“不过班主和人家约好了,要到山下去吃酒呢,我们都得去。到时要在酒宴上助兴,没准还要唱曲儿。”她一派天真烂漫的模样,又道,“展大哥还没听过我唱曲儿吧,我唱给你听好不好。”说着也不待展昭答应,便自顾自地唱了起来: “东风杨柳欲青青。烟淡雨初晴。恼他香阁浓睡,撩乱有啼莺。 眉叶细,舞腰轻。宿妆成。一春芳意,三月如风,牵系人情。” 这首词本是写春闺女子的闺怨的,萍儿这样一个少女唱来却有一种青涩的纯真。她唱得动情,脸上透出一片嫣红来,一手攥着停在胸前,模样很是认真。展昭听得入了神,萍儿便一首一首地连着唱,一直到外头有人喊她:“萍儿,走了!”她才依依不舍地收了声,转眼却又笑开了,冲展昭挥了挥手便噔噔噔地冲出了房间。 展昭听得她的脚步声远去,自个儿静静地坐在桌旁,半晌才平复下心绪来。外头已经全黑下来了,今晚的月色不及昨夜,黯淡的光芒软弱地被黑暗吞噬着。 也不知过了多久,桌上的红烛“噗”的一声,熄灭了。屋里顿时陷入一片漆黑,展昭这才意识到自己呆坐了多久,他不由苦笑了一下。 屋里有些闷,也许又要下雨了,空气黏糊糊的很不爽利。展昭从桌前站起来,摸着黑走到竹塌前,躺下时却觉得身下好像有什么东西似的,伸手一摸,原来是一个香囊。这不是展昭的,想来是方才萍儿没头没脑的,给落在这里了。 展昭想起萍儿,心里很有些难以言喻的心情。他捏着这个香囊,鼻端闻到一阵淡淡的香气,就像是萍儿身上的香气一般。他觉得自己魔怔了似的,见到萍儿总忍不住要冷淡下来,仿佛这样可以证明什么一样。可当自己一个人了,展昭却又总回忆起萍儿的一颦一笑,那种少女的纯洁使他有些着迷。 不过哪怕是想女人,也比想过去的事情要强一些。展昭阖上双眼,希望自己这夜能睡个好觉,果然,他没过多久便睡着了。梦里仿佛也有个缠人的姑娘似的,嘟嘟囔囔、喋喋不休的样子,可爱又天真。 然而好像不只是梦里,展昭迷迷糊糊地醒来,听到窗棂一阵阵地响。他翻身而起,就见有人正拼命推开窗户,然后整个人从窗户钻了进来。展昭几步抢过去一把将人接住,紧跟着就闻到一阵浓重的酒气。 “哎哟,好难受。”萍儿嘟哝道,踉踉跄跄地想要站稳,却跌进了展昭怀里。她摆着手,揪着衣领道,“好难受,好难受啊。” 展昭将萍儿扶到竹榻上,忍不住问道:“你喝了多少?” “不记得了,得有一坛吧。”萍儿眼睛都像是睁不开了,“他们都在山下客栈里睡了,可我睡不着,就爬上山来。你怎么也不睡,也难受得睡不着吗?” 展昭无奈地说道:“我睡了,又被你吵醒了。” “是这样吗?”喝醉了的少女反应有些迟钝,她茫然地问道,“你是不是讨厌我了?” 展昭喉头滚动了一下,他低声说道:“没有,哪里的话。” “可你总不爱搭理我了,昨天你还不是这样的。”萍儿竟出奇的敏锐,她醉眼朦胧地看着展昭,像是有些伤心,“你为什么讨厌我了,是我讲话太多吗?” 展昭吐了口气,说道:“不是,你想多了。”他说罢起身去给萍儿煮茶喝。傍晚的时候小沙弥送来一只精致的铁壶,他用这只铁壶煮茶,氤氲的热气扑在眉眼上,很快又变成细小的水珠。 萍儿在背后安安静静地靠坐着,她的呼吸有些沉重。展昭一时有些走神,看着暗红的火苗在小炉子里跳动,铁壶里的水发出松涛阵阵般的声响。忽然,萍儿像是大梦初醒似的,急急忙忙地叫道:“哎呀,怎么能叫你做这种事,我来吧。”说着就要起身,结果在裙角上一绊,咕咚一声滚到竹塌下面。 离得太远,展昭一时也没来得及做些什么,赶到竹塌边时,萍儿已经哼哼唧唧地自己爬起来了。她揉着膝盖,说道:“你去坐着,我服侍你就好了。”展昭借着昏暗的光芒看到,她的衣裳下摆全是泥点子,想来是方才摸黑上山时弄脏的。 萍儿很有些倔劲儿,硬生生把展昭推到竹塌上坐好,然后自己去火炉边看着茶水。展昭提心吊胆的,生怕这小丫头醉得神志不清,一头栽倒火里去。不过好在萍儿似乎有些酒醒了,一举一动倒像是居家女子一般,很贤惠的样子。 过了一阵水开了,萍儿像模像样地点完茶,便端着托盘过来了。展昭这会儿被闹得一点睡意也没有了,就接过茶抿了一口。这茶又苦又涩,滚烫的茶水送进喉咙里,一路苦到心底。萍儿倒是饮牛一样喝了好几杯,然后一屁股坐在展昭身边,晕晕乎乎地说:“好难受,以后都不要喝酒了。” “嗯,以后是该少喝。”展昭不动声色地往一旁挪了挪,萍儿滚烫的身子挨着他,叫他呼吸一下就急促起来。 茶水的清香正弥漫在屋子里,还有一股子水汽。屋里又热起来,一丝风也没有。月亮大概是被云遮住了,没什么光线,以致夜色竟浓得像是化不开的墨。忽然,萍儿竟一头钻进展昭的怀里去,伸出两条细瘦的手臂紧紧搂住了他的腰。她像是鼓足了勇气似的,含含糊糊地叫了一声:“展大哥……” 一时分不出这是真实发生的,还是自己凭妄念臆想出的画面,展昭顿时浑身僵硬得一动都不敢动。少女的体香混合着酒香冲进鼻端,温暖柔软的身体紧挨着他,他的心跳得厉害极了,头脑也一片混乱。不知过了多久,他才哑声说道:“萍儿,松手。” 萍儿却仍旧死死抱着展昭,像是抱着什么救命的稻草似的,她哽咽着,带着哭音说道:“展大哥,你带我回京城吧。我给你洗衣做饭、端茶倒水,我什么都可以做。我服侍你好不好?” 少女的哭音有些发颤,她仿佛花光了所有的力气,像是一只迷失了道路、陷入绝境的精灵似的,如此哀切地恳求展昭。 “讲什么傻话。”展昭浑身发热,只凭着顽强的毅力喃喃说道,“快起来,这样成什么体统。” 萍儿忽然抬起头来,她满脸淌着泪水,哀哀地说道:“师傅今天说我戏唱得不好,这条路根本究走不了多远,一辈子也不会有出头的日子。买我时花了十两银子,又总不能赔钱,所以等我及笄了,就要把我转手卖了。”她的模样可怜极了,“展大哥,你让我跟着你好不好?天涯海角我也跟你走。” 前路渺茫到几乎没有希望,萍儿走投无路,她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这个仅仅认识两天不到的陌生人身上。明知道不该奢求,但心底却抑制不住地渴望他能够施以援手。除了他,这世上又上哪儿再找第二个人去求呢? 展昭却蓦地感到一阵怅然若失,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,竟呢喃一样说出一句话来:“我有妻子,只是她已过世多年了。我……我照顾不好你的。” 他说完这话,心中便已一片冰凉。是了,像自己这样的人,怎么能为了渴求那份勃勃生机,便将生机困在身边呢?展昭压抑着心中的欲望,将几乎涌到嘴边的一个“好”字生生地吞回去。 这时房中的闷热像是到了极点,忽然有一阵带着潮湿气味的风从窗子吹了进来。外面一道电光猛地一闪,紧接着轰隆一声巨响,雷鸣声几乎要把房子都震塌似的。 萍儿像是骇了一跳似的,回神一般猛地松开了展昭。她茫然地拿手背擦了擦眼泪,就那么看着展昭,神情竟有几分超脱年龄的哀伤。 半晌,她忽然站起身来,提着裙子就这么跑了。门“咣当”一声打开又合上,有雨水一瞬间扫进来,浇湿了门口的那块地方。 冷风也涌了进来,让人不由一个激灵。 展昭一时间呆呆地坐在床上,像是没反应过来方才发生了什么。突然,他猛地起身,抓起墙角的伞便追了出去。 “萍儿!” “等一等!” 外头正下着泼天的大雨,狂风大作,将小小的荷花池打得七零八落。萍儿跑出去没几步就在地上摔了一跤,展昭忙过去把她抱起来,却又被她反手打开。 “你这个人,怎么这么讨厌!”萍儿的声音在风雨中支离破碎,她已经满脸是水,只是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。她明知不该心生怨怼,却又抑制不住地感到失望。于是用力去推展昭:“我不会缠着你的。我不过是个下贱的戏子罢了。” 下贱的戏子,惟一出头的法子不过就是被某位达官贵人看中,被那些有钱人捧着,或者干脆沦为玩物。要不然,就是被卖到青楼妓馆,或者给某个大户人家脑满肥肠的老爷做妾。 终究逃不过为奴为俾。 萍儿颤抖着,呜咽着,被无望的前路折磨得痛苦而又迷茫。她不知道该怎么办。难道就没有哪个好心人能够伸手帮她一把吗?难道她能够独自和如此残酷的命运抗争吗? 展昭只觉一阵酸涩,想要伸手轻轻抱一抱她,却又不敢。心中一番挣扎,他哑声开口:“萍儿,我……” 就在这时,对面一扇门“咣当”一声被狠狠推开。几个武夫打扮的汉子破门而出,粗鲁地扯着一个女人的头发将她拖了出来。那女人穿着一身素白衣裙,浑身被雨淋得湿透了,却既不挣扎也不喊叫,仿佛已经认命了似的。 “啪嗒”一声,一管竹笛一下子跌在了地上,旋即被踩得粉碎。 展昭蓦地长身而起。他紧紧盯着眼前发生的一切,本能地先将自己的事情放下,皱眉低喝了一声:“住手!” 那几人顿了顿,转过头朝这边看过来。而那女人形容狼狈,伏在地上的身子轻轻颤抖。展昭不由心中动怒,随手将伞扔给萍儿,大步朝那几人走过去,声音低沉而又压抑:“把人放开!男子汉大丈夫,却来欺凌弱质女流,不嫌害臊吗?” 仗剑江湖,路见不平自当拔刀相助。这已是展昭刻进骨血里的本能,成为生命中的一部分,哪怕入朝为官也仍旧初心未改。 为首的一个大汉立时也大步走上前来,挡住展昭的脚步喝道:“我们是官府的人,调查县里姚家纵火一案,正要捉拿这名嫌犯!你们无关人等赶快离开,不然把你们统统抓紧起来!” “展大哥!”萍儿连忙从后面举着伞追过来,她伸手抓住展昭的衣袖,看向那被人掼在地上的白衣女人,骇得脸色惨白。眼前的人是惹不起的官府衙差,萍儿只恐祸及展昭,连连扯着他的衣袖,想叫他不要贸然招惹官府。 展昭却只是皱眉,将萍儿挡在身后,对眼前人道:“既是官府中人,便该白日升堂传唤嫌犯才是,哪有大晚上捉人的道理。更何况她不过是个弱质女流罢了,你们不该动粗。” “你又是谁?狗拿耗子多管闲事!”那人骂道,“趁早滚开,不然爷爷们将你一顿好打。” 展昭闻言不怒反笑,他缓缓说道:“既然你问了,那我便告诉你。在下乃是开封府御前四品带刀护卫,展昭。你们要拿人不是?那好,明日我便去问问县太爷,这桩案子怎么不按规矩来办,难道是有人徇私枉法不成?” 萍儿愕然抬头,展昭高大的背影挡在她身前。她不禁松了手,默默往后退了一步。 几个汉子听了这话都不由一怔,那为首之人愣了片刻,勉强笑道:“原来是展大人,小的有眼不识泰山,竟冲撞了大人。既是大人发话了,那我们便明日再来。” 京城来的官通常都不好惹。尤其是开封府的人,更加难缠。他说罢便冲自己的人挥了挥手,几人踩着满地积水,狼狈不堪地离开了。 展昭沉着脸色看着那几人消失在夜色中,这才回头去看萍儿,他迟疑了片刻,这才想起自己方才竟将萍儿扔下了,不由一阵懊恼。可眼下那女人还倒在地上,他只好道:“萍儿,劳烦你照看一下那位夫人吧。” 萍儿脸色苍白,闻言只是低头上前将那委顿在地的白衣女人扶起来,一路搀进屋去。白衣女人的屋里乱七八糟,显然方才那几个穿着便服的官差已将这里搜查了一番。她将女人扶到竹榻上,然后忍不住转头看向展昭,一眼之后连忙错开眼神。 展昭仍站在门口,他没有进去,只是遥遥地问道:“这位夫人,若是方便的话,不知可否将事情原委告知在下?” 第4章 (四) 展昭晓得自己又在做梦了。而且似乎是因为外面的雨声始终没有停过,他的梦里竟也开始下起雨来。阴沉沉的天空像是要一直压下来似的,而那座冲霄而起的高楼静静地伫立着,在夜色中显得古怪而又狰狞。 微凉的雨丝斜斜打在脸上,展昭执剑对身边的人说道:“你在这里等着,我去。” “我凭什么听你的,呵,你算老几?”身边的人不客气地说道,“便是我大哥来了,也未必能对我这样指手画脚。猫儿,我看你近来愈发张狂了。” 展昭心中蓦地升起一阵悲凉来,似乎是因为仍旧依稀记得之后发生了什么,他说话时语气中有种缠绵的哀伤:“这官府中的事,你不是一向不肯掺和吗?那么由我来做不是正好?” “这不是官府中的事,是我兄弟的事,我自然是能够掺和的。” “听闻冲霄楼里机关重重,我怎能让你为我涉险?” “猫儿,你想多了。我怎么是为了你涉险呢?五爷当然是为了天下苍生、黎民百姓涉险了。何况这冲霄楼里的机关,我也正想见识见识呢。”他说着哈哈大笑起来,似乎能在嘴上讨些便宜,十分令他开怀似的。 展昭的眼前模糊起来,是雨水打湿了他的眼帘。他听到自己喃喃地说道:“可是你会送命的。” 蓦地,眼前画面骤然转换,不再是阴沉的天空和冲霄而起的高楼,这副压抑的场景像是被打破的镜子一样四分五裂。紧接着火蓦地烧起来了,竟将天边都染得红了,惨呼和吼叫声几乎要震破耳膜。 展昭头一回在梦里清晰地意识到,这并不是白玉堂死的那一晚,而已是他死在冲霄楼铜网阵中的几年之后了。为了复仇,江湖上叫得出名号的侠客义士几乎齐聚一堂,在这个夺去白玉堂性命的地方,再次以血和生命为代价,硬生生撕开一条血路。 也许是因为这段记忆太过清晰了,所以梦境竟也格外的真实。展昭甚至能够看清所有人的脸,那些因他号召而聚集起来,再次走向死亡的人们的脸。漫天火雨,箭矢纷飞。展昭在梦境中一步一步走向死亡,却再次与死亡擦肩而过。而那些本该活着的人却已经了无生息,只有他这个早就该死的人还活着,苟延残喘地活着。 这大概就是对他的惩罚吧。活着。 渐渐的,大火中的一切都变得扭曲诡异起来。展昭恍惚间好像看到一个白衣身影,于是他不顾一切地追了过去,却蓦地看到,是那个青山寺中的白衣女人。 她遥遥回头,不复苍白瘦弱的病态,于是美得更加惊人。那双眼睛在夜里亮得可怕,也许是周遭火光冲天的缘故,好像她的眼睛也要燃烧起来了。 只是哪怕在梦中,展昭也能清晰地记的,不久前的夜里,那个女人在他问出那个问题之后沉默的神情,以及她最终说出的那句话: “逝者已去,又有什么好说的呢?”那个声音美得近乎悲凉,又像是月光一样清冷。 展昭在漫天大火中难得出神地想,也许正是那几个官差的话,才叫他在梦中看到这个白衣女人在大火中的模样。可究竟她是否与纵火有关呢?渐渐的,周遭的一切开始因展昭跳跃的思绪而变换。忽然,他又到了青山寺的后山上,面前则是几座青坟。 “先父姚安公之墓” “不孝女青菡谨立” 墓碑上的字样未改,只是这一次,展昭看到了在坟前祭拜的人。是那个白衣女人,她微微垂首,露出一截纤细脆弱的脖颈。面前铜盆里,纸钱冥币静静地燃烧着,升起袅袅青烟。 风起,扬起片片灰烬,又消散于风中。 “展大哥,你为什么不要我呢?”蓦地,萍儿的声音响起,带着哭音。展昭回过头去,却正被萍儿抱了满怀。 他没有推开她,反倒放肆地抱紧了怀中的姑娘。心中的痛苦蔓延着、啃噬着他,他却舍不得推开这唯一的勃勃生气。 于是在梦中,反倒肆无忌惮地做了清醒时绝不会做的事情。 外间的雨下得更大了,荷花池不断被雨滴砸得瑟瑟作响。展昭在梦中不甚安稳地皱了皱眉,就在这时,“扑通”一声落水声响了起来。不知哪里的野猫被惊动,发出凄厉的叫声,似小儿啼哭。 展昭蓦地自梦中惊醒,不由出了一身冷汗。他在黑暗中喘息了一阵,忽地反应过来,抓起衣服便往房间外跑。 外面雨势渐小,荷花池果然被打得七零八落,在夜色中显得更加荒凉可悲。展昭大步走向荷花池,他的目光惊疑不定地搜寻着水面,却一无所获。梦里的场景与半梦半醒间听到的动静交织成可怕的推测,心中的不安与恐惧折磨着他,片刻后,展昭抬脚朝着萍儿的房间快步走去。 才悄无声息地推开门,展昭便已听到了令人心安的呼吸声,心中的焦急不由烟消云散。他缓缓走进去,在黑暗中渐渐分辨出蜷缩在竹榻上的身形。 萍儿抱着膝盖将自己缩成了一团,委委屈屈地挤在床角,脸上泪痕犹在。许是因为雨小了,月色渐渐明朗起来,从窗外洒了进来。萍儿的面容在月色中有朦胧的美,她因为喝了太多的酒,面颊上有胭脂一样的红。披散的青丝则像是缎子一样光滑,衬得娇嫩的皮肤白得像是剥了壳的鸡蛋,未干的泪痕则使得她楚楚动人。 展昭停在几步外,心里的恐惧烟消云散后,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梦幻似的悸动。他的下颚蓦地收紧,仓皇地扭过头,然后狼狈地大步离开了这里。这样的邪念使他不由得厌恶起自己来,一种冲动驱使着他,像过去千百次那样,让展昭想要拔出剑来割断自己的喉咙。 房门外,淅淅沥沥的雨仍旧下着。展昭茫然无措地站了片刻,忽然,他看到了一扇半掩着的门,门前仍旧散落着一竿竹笛的残骸。 月光在石板上留下霜一样的痕迹,而半掩的门,笼出一片阴影。 那扇门后的房间属于谁,已经不言而喻,而之前半梦半醒时听到的落水声竟真的不是幻觉。展昭心中骤然涌起一阵冰冷。他意识到自己的疏忽,立时想要进屋去看看,腿脚却像是灌了铅似的动弹不得。 片刻后,他僵硬地扭头朝着荷花池的方向看过去,眼前仿佛出现一个白色的身影在那里徘徊了一阵,然后便义无反顾地举身赴清池的画面来。 无论发生了什么,一切都已来不及了。水面只有雨点落下时的一圈一圈涟漪,没有任何人的踪迹。展昭艰难地举步,迟缓地朝着荷花池走过去。寂静的夜中,他仿佛感受到了某种召唤。死亡真的可以解决一切吗?那个白衣女子生前究竟经历了怎样的悲惨与哀痛,竟能如此平静地选择结束自己的一生。 或许也不平静,展昭站在荷花池前,他的目光在黑黢黢的水面和泥泞的地面上逡巡着。这里有凌乱的脚印,那个女人在死前想必曾在此逗留了很久。也许是最终失去了活着的信念,她撩起裙摆踩上了池塘的边缘,留下了那只足印,没准也曾像展昭自己这样注视着水面,然后便纵身跳进了荷花池去。 展昭抬脚踩上了池塘的边缘,然后俯下身子去,将右臂整个儿伸进池塘。这座荷花池挖得很深,展昭几乎将整个身子都探了出去。冰冷的水从一开始的肘部蔓延到了肩膀,终于,他的手指勾到了一块布料。展昭舒展五指,抓到了一截冰冷的手腕,然后用力一拉,将人拉出了水面。 无疑是那个白衣女人,却已经完全失去了生气。展昭小心翼翼拖着女人平放到地上,然后徒劳地伸手去探她的呼吸与心跳。这只是一种努力罢了,却注定不会有任何结果。女人的脸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苍白,展昭不知为何又将她扶起,麻木地用力按压着她的腹部,拍打着她的后背。然而被湿衣服裹紧的身躯完完全全是冰冷的,没有任何活人的气息。 她早已经死了。 展昭不禁再次感到了那种无力,那种生命流逝,而自己却束手无策的无力。他垂着头,打量着月色下死去的女人的面庞。湿淋淋的一头乌发贴着脸颊,还有紧闭的双眼、没有血色的双唇,她看上去竟有几分可怖,已经完全被死亡的阴影所笼罩了。 或许死亡才是最后的归宿。 对一个被病魔和痛苦折磨着的人来说,死亡也许更像是一种赠礼。既然活着的每一天都是无穷无尽的悲伤和苦难,那么又何妨拥抱死亡呢? 展昭移开目光,望向荷花池。 这时雨已渐渐地停了,湿润的空气中浮动着暗香,却掺杂了一丝死亡的阴冷气息。 然而一个声音忽然在背后响起,带着惊恐喊道:“展大哥?!” 展昭蓦地惊醒似的,转过头去,便看到瑟瑟发抖的萍儿。她站在屋檐下,一双黑色的眼睛惊恐地望着展昭:“怎么了?” 萍儿仿佛已意识到了什么,或许是从展昭的神色中,或许是从死一般寂静的夜中。她禁不住感到一阵恐惧,往前迈了一步,本能地想要拉进与展昭的距离。 “没怎么,回去睡吧。”展昭下意识地移动身子挡住了女人的尸体,他不愿萍儿看到这样的景象。 然而萍儿却脸色苍白,她问:“那位夫人怎么了?为什么躺在地上?”片刻后,许是展昭愣怔的神情叫她惊慌,她竟上前几步来,一面走一面自欺欺人地说道:“你们怎么在院子里,雨都淋湿了……”未几,她终于看清了展昭怀中的尸体,那苍白的脸色明确昭示着什么。一切都清楚了,萍儿忍不住失声惊叫起来。 展昭赶忙起身,他手足无措地将萍儿揽进怀里,尽量不让她去看地上的尸体,拼命柔和语气,低声哄着她:“没事,没事的,不要害怕。” 萍儿像是风中的落叶似的颤抖着,哽咽地问道:“她死了吗?”她伸手拽着展昭的衣襟,手指用力到发白,不敢松开。 展昭迟疑了片刻,终于点了点头道:“是,她死了。” 说出这话的时候,心中却有些奇怪的感觉。还有一种荒谬的念头闪过——若是躺在地上的是他,萍儿会怎样呢? “怎么会这样?之前不是还好好的?”萍儿呜咽起来,许是展昭的怀抱给了她安慰,让她又有力气害怕了,“她为什么要死呢?” 展昭不知该如何回答,半晌才道:“大概,是因为活不下去了吧。” “好好的,怎么会活不下去?”萍儿仰起脸来,眼眶里盛着泪水。 展昭伸手以拇指抿去滚烫的泪水,叹息道:“你还小,不会懂的。” 或者说,他希望她不懂。任何懂得这种无奈的人,都必定经历过绝望。展昭希望这个精灵一样的孩子能够永远这样懵懂无知,不为人世的凉薄而伤心。 然而也许她已经懂得了这种无奈,从今晚开始,她便已经懂得了。 终于,将哭得累了的萍儿劝回了房间里去,展昭便抽身去叫来了寺中守夜的僧人,先将女人的尸身收敛。赶来的僧人见此惨状双掌合十,皆垂头低声念佛。他们将女人的尸身暂厝在一间禅房内,留下小沙弥念一卷往生经,超度亡魂。 ——“一心专念阿弥陀佛万德洪名,即能消灾障,破迷开悟,顺达彼岸。真信切愿持佛名号,定能往生净土。” 展昭只默默听了片刻,转身离开了。他想,天亮后也许得下山一趟,到县衙去将事情说明。原本只是来青山县处理公务,却不想卷进了这件案子中,展昭不由苦笑起来。也许他永远也躲不开麻烦,或许是麻烦总找上他,又或许,是他自找麻烦。 总归,这又是自己累带的一条人命。若不是他阻拦那几个官差,也许女人今晚就不会有机会自尽。 展昭并没有再睡下,夏日的天总是亮得格外早,没过多久,东方就现出鱼肚白来。雨后初晴,鸟儿清脆的鸣叫声回响在山林间,空气里是好闻的湿润泥土的味道。 这一天仿佛和任何一天都没什么区别,又有谁能看得出,昨夜这里竟消逝了一条生命呢。也许人命就是这样不值钱,哪怕是皇帝殡天,日子还是照样要过下去。不会因为某人的死去,太阳便不会升起了。 展昭在房中匆匆换了一身衣裳,便沿着山路离开了青山寺。他独自沉默地走了几里地,到山下牵了自己之前留下的马,而后打马回了县城。 雨后的县城干净而又安宁,淳朴的居民在雨停后走上街来,彼此热情地招呼着。展昭仿佛格格不入,他独自行色匆匆地穿过长街,路过牌楼、赌坊和一个茶庄,又斜斜插进一个巷子里,便到了县衙的后门。 这个时辰,县衙里刚刚点完卯,展昭轻而易举就找到了人将自己带进去。衙门里似乎永远忙碌着,虽然大部分人并不知道自己该忙些什么,但哪怕为了不显得悠闲,也会给自己找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做。昨夜风雨大作,满地落叶,一个小童便拿着扫帚将积水中的落叶扫到东边墙角。待全部扫完之后,他又将落叶扫到西边墙角。 县太爷也一样,虽然仍在书房里蹙眉看着公文,实际心思早就飞到不久将来的宴会上了。他对于昨夜发生了什么毫不知情,甚至是那些捕快,也是在捕头的调遣下追查姚家纵火案的。 所以当展昭将事情如实地告知县太爷,并且说明自己愿意为昨晚发生的意外承担应负的责任时,县太爷并没有显出震怒的样子。诚然,对他而言这并不是什么大事。 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嫌犯死了。这还不值得他区区一个七品知县,贸然去得罪京城来的展昭。虽然展昭不过是个四品武官,但是人人都知道,他背后站着的可是连皇帝都要让上三分的阎罗老包。 世道便是如此,欺善怕恶、弱肉强食,人命如草芥。白衣女人如此,萍儿如此,他们都如此。 在官场多年,展昭很早就明白了其中关节。但这一回,他心里却有一种怅惘,因此并没有理会县太爷带着讨好的寒暄,反而问道:“我昨日听官差们提起姚家纵火案,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?” 县太爷怔了怔,迟疑地望向一旁的主簿先生,显然对案情已经记得不大清楚了。主簿咳了一声,回答道:“几个月前,县里的大户姚家半夜失火。火起得十分猛烈,竟是一个人都未曾逃出来。原本此案当算作意外事故,可本县的一个捕头在清点人数时却发现,姚家的尸体中独独少了一个姬妾。并且结合仵作验尸的情形来看,姚家人似乎是在火起前便遭遇了不测。因此捕头便一直在调查此事,后来在青山寺上发现了那姬妾的行踪,昨夜本是要将那嫌犯带回衙门候审的。想来是那嫌犯自知难逃一死,便自尽了。” “原来如此。倒是我不该多管闲事,竟让那妇人趁此机会寻了短见。”展昭淡淡说道。却又不免心想,难道那女人果真便是纵火的凶犯吗?她当真是畏罪自杀吗? 只可惜,这一切都随着那女人的死而成为谜题了。 县太爷自然不敢当真怪罪展昭,连忙说了几句漂亮话,明里暗里奉承了展昭几句。展昭听着,忽然觉得老大没趣,再坐了一阵子,便告辞了。 他忽然想起,萍儿还在青山寺。 第5章 (五) 展昭出了县衙,外面已是艳阳高照,地上的积水早已被蒸得干了。他被主簿一直送到街口,对方一直在喋喋不休地讲着青山寺的历史沿革与一些传闻逸事。展昭心不在焉地听着,心里时而回想着那件纵火案,时而晃神一般掠过萍儿的笑靥。 “那个姬妾,”展昭忽然开口,打断对方关于青山寺第十三任住持的啰嗦介绍,“先生知道她的来历吗?” 主簿不禁怔了一下,答道:“这个,可真不清楚了。大概是姚家的大少爷从青楼里买来的吧,总不会是什么良家女子,不然怎么会做出这种丧心病狂的事情呢。” “她既然进了姚家,也可安生过日子,总比沦落风尘要强。这么说来,姚家也算对她有恩,那么为何她又要纵火害了姚家呢?”展昭问道。 “这……”主簿语塞,“谁知道呢,许是那女人失心疯了吧。何况人已经死了,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。” “先生说得也是。”展昭慨叹似的说道,心想,姚家上下已经死了个干净。若非是那个捕头一直追查,恐怕也没人在意姚家是被人害死的,还是死于火灾事故。 这么一想,心中顿时涌起一股惘然来。他摆了摆手,告别主簿,独个儿沿着长街往下走去。主簿刚才的言论似乎和那个白衣女人寻短见前所说的话不谋而合,他耳畔又响起那个美得近乎悲凉的声音,叹息一般说道:“逝者已去,又有什么好说的呢?” 人死了,果真就如灯灭了一般,的确没什么好说的了。无论那女人是因着某些不为人知的缘故当真害死了姚家一家,抑或全然清白无辜,都已经随着当事人的死而变得毫无意义了。 展昭忽地想起萍儿来,想起她向自己哭诉,这个女孩子将来恐怕逃脱不了被卖掉的命运。而那白衣女人也曾沦落风尘,或许就是那段经历太过悲苦,才使得她性情大变以至于疯狂地害死了姚家。展昭这样猜度着,心中再次涌起一阵无力。 他难道还能阻止这些未必会发生、但也许会发生的事情吗?展昭想,心里却有个声音在反对这种消极颓丧的想法。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,忽然感到一阵冲动,想道:“也许我不能逆转生死,对于已逝的人无能为力,可活着的人、尚有希望的人,总是我能够帮助的。” 这世上有许多不幸的人,展昭遇见了,总会于力所能及之内出手相助。那么,为什么萍儿不行呢? 展昭只觉得热血上涌,他想起萍儿说的,戏班子的人在山下客栈歇息,只怕这会儿还没动身离开。于是展昭便借着这种冲动,当真在山下的客栈挨个找起来。一群跑江湖的总是惹人注目一些,果然,在第三个客栈中从伙计嘴里问出,有一个戏班子正歇在后院。 展昭随手抛给伙计几个铜板,匆匆往后院走去。院里果然堆着杂七杂八的箱笼,那只小猴正坐在最上面,抱着一只桃子啃食着。展昭瞥了小家伙一眼,便朝着一间阖着门的房间走去。 他告诉自己,总要试一试。 然而就在展昭抬起手想要敲门时,门里一个女人的声音隐约传了出来:“萍儿这小丫头哪里去了,怎么哪儿也不见?” “不知道,多半是去山上了吧。”有人这么回答。 “好端端怎么跑回山上去了?”女人语气不满,顿了顿,忽又道,“别是去找那位公子了,我看他们倒很是要好的样子。” “大概吧,那位公子是个好人。” “是,的确是个好人。” “没准也是萍儿的缘分呢,那位公子看着挺气派的。他既与萍儿那么好,没准看上这小丫头了也未可知。” “吓,他看着气派?他也只是看着气派罢了。你看他言行举止,准是个风里来雨里去,江湖里打滚的。” “可到底是京城来的,萍儿若能跟了他,也是福分。” “呸,你懂个什么!这种人,一看便是操劳的命,怎么能给萍儿好的生活?萍儿若跟了他,才是倒了八辈子的霉。” 展昭闻言不由仓皇地退了几步,竟猛地想起自己的亡妻来。想起她扬着头,说的那句“天涯海角,我也和你去”。 他其实,已有许多年未曾想起她。少年时江湖初遇,又是门当户对,展昭便有些仓促草率地结了这门亲事。大概是身边的人都说“男儿成家才能立业”,他便也觉得自己到了年纪,该成亲了。可那会儿,展昭刚追随包公,当真是“风里来雨里去”,一年到头也没几天能回家。夫妻之间,最后竟落得还不如寻常的陌生人。无疑是他冷落了妻子,那时,是真的不懂男女之情。不要说温存体贴,恐怕展昭可以算得上铁石心肠了。 可是妻子似乎从来没有怨言,无论他多久没有回去过,总知道那个女人会在家里等着他。 然而,她却也始终没能陪自己天涯海角。那个总在家里等着他的女人,终于还是先走了一步,像是秋天的花一样凋零了。 如今展昭还能记得从衙门赶回家里,去她见的最后一面时心中那种茫然的心情。但是,展昭却已想不起亡妻的音容笑貌了。 蓦地,一种凉意从心底冒出来。展昭想,那个女人说得对,也许萍儿跟了他,才是真的一脚踩进火坑里。想象中,亡妻的面容竟和萍儿渐渐重合了。展昭不由踉跄着又退了一步,在门口呆呆地立了半晌,而后怀着某种恐惧,狼狈地离开了。 一声闷雷在远方响起,模糊而又悠长。 展昭想,即便他为萍儿赎身了,又能如何呢?带她回京城,然后让她也苦等自己几年,而后郁郁而终吗?这种念头让他止不住地恐惧起来,仿佛想象中的情形已经成了真的似的。展昭不由加快脚步,一路匆匆赶回了青山寺。 他想再看萍儿一眼,好确定那些虚无缥缈的事情不是真的。萍儿不是他那在等待中虚耗了青春、逐渐消耗掉生气的亡妻。 一入山门,正好迎面遇上来县衙里的那个捕头。他似乎很想同展昭说些什么,只是展昭心中有事,匆匆和他交谈了几句便往里面走。竟然没走多远就看到了萍儿。 他看到,萍儿站在一株石榴树旁,仍旧穿着那条青裙,正踮起脚尖去嗅石榴花的香气。蓦地,她也看到了展昭,惊喜的神色涌上脸庞。她似乎想要跑过来,却又迟疑地顿住了脚步。展昭的神情叫她心惊肉跳,萍儿意识到什么,脸色变得惨白起来。 展昭不由心中一痛,抬脚朝萍儿走去。 “展大哥。”萍儿垂下头叫了一声。 展昭点了点头,他心里有种郁气,闷着发不出来,也的确不能发出来。他想告诉萍儿,跟着自己只会害了她。可是萍儿哀切的眼神却叫他望而却步。他一个字也说不出口,或许,本也不必说些什么。展昭看着萍儿,便知道,这个曾如山中精灵一样的女孩子,已经什么都明白了。 天色阴沉下来,忽然,雨丝夹在风中卷到了院子里。满地落叶在积水中淹着,徒劳地打着转,却挣脱不出。 也不知两人无言相对了多久,展昭忽然发了疯似的,他把身上所有的银票都拿了出来,然后一股脑地塞给了萍儿。他持剑时都没有一丝颤抖的手哆嗦着,像是忍痛亲手斩断了什么。 萍儿已惊呆了,她捧着银票,喃喃地道:“展大哥,你这是做什么?” “这些,你拿去赎身。剩下的就用来安身立命,不要再过这种漂泊流浪的生活了。”展昭说道,他压抑着声音中的颤抖,“我、我没什么能给你的,只有这些了。” 萍儿脸色更加苍白,她用力想把银票塞回给展昭,可却没有展昭力气大。她两手推拒着,恍然想起自己昨天还渴望有人能施以援手,可是当展昭真的这样做的时候,她却丝毫不觉得喜悦。 只有痛苦。 “我不要你的钱。”萍儿的声音也隐隐颤抖着,她一遍遍地说,“我不要你的钱,不要你的钱。” 她蓦地流下泪来,一把将银票摔给展昭,转身掩面而去。 展昭呆呆地看着萍儿的背影,刹那间只觉心痛如绞。雷声又起,狂风大作,骤雨倾盆。 也不知在雨中狼狈地站了多久,萍儿竟然又回转了来,撑着一把伞默默地看着展昭。展昭浑身湿透,隔着雨幕也看着她,想要张口说什么,却忽然发觉那不是萍儿。 是莲儿。 这个与萍儿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女正用一种冷淡的目光看着展昭,她问道:“你对我妹妹说了什么?” 展昭垂下头去,看着地上的散落的银票,此刻已经全浸得湿了。俄顷,他弯下腰,一张一张捡起来。那些原本轻飘飘的纸张,此刻仿若重如千钧。他上前几步,把银票塞进莲儿手里,哑声说道:“你们姐妹俩,好好照顾自己。” 莲儿缓缓攥紧手里的银票,良久,才开口说道:“她不要你的钱。”抬起头来,一双和萍儿如此相似的眼睛望着展昭,“你心里清楚,这是为什么。” 展昭哑然,雨水落了满脸,他看不清莲儿的神色,脑海中却闪过萍儿满脸泪痕、蜷缩在床角的模样。 他最后说道:“是我辜负了她。” “是,你辜负了她。”莲儿说着,忽而凉凉一笑,“你会后悔的。”说罢,她将伞塞进展昭手中。也不顾雨浇了满身,便转身离去,渐渐消失在红墙后。 一阵唱经的声音从大殿隐隐传来,那是寺僧们,在为昨夜死去的女人超度。 也不知过了多久,展昭一步一步走回住处。他收起伞,阖上门,像是要将一切留在外面。身上的水不断渗到地上,慢慢积成一滩小小的水洼。于是他朝床边走去,解下湿衣丢到一旁,赤着上身。蓦地,展昭顿住了身形,他的视线落到了竹榻上。 那里搁着一只香囊——是昨夜,萍儿落在这里的。 窗外一阵风起,扬起满天落花。 (全文完)